电竞比赛押注平台app:久违的物质世界里一双很馋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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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违的物质世界里一双很馋的眼睛

来源:电竞比赛押注平台app    发布时间:2024-02-12 08:51:23

  距联合报文学奖短篇小说大奖作品《鸟》、台积电文学奖首奖作品《东课楼经变》的写作已有十余年,还在晃膀子的费滢终于交出新的作业。

  最新作品集《天珠传奇》收录了近八个月来风格各异的三部中篇小说:《行则涣》《反景》与《天珠传奇》。

  从里下河流域到巴黎十三区,从现代文学意象剧场到珠子科学家的研究所,一个“小小的古玩商”及其晃膀子所见。

  《行则涣》首发于《山花》,主线是一个“小小的古玩商”的归乡见闻,以散文化的笔触、流水般的节奏,串联起对物质、历史、时空、记忆的细微感受,捕捉人与事物的诸般痕迹。

  《反景》是一篇“民国风”幻想小说,也是一座以中国传统文学意象构筑的文字剧场:游走在废名的《桥》、鲁迅的绍兴戏、敦煌令狐家族的抄经事业、唐鲁孙记录的民国游乐场事故……脉望故事、骷髅幻戏之间,重返中国现代小说的文字现场。

  同名小说《天珠传奇》分为三个部分,也可视作一部极为浓缩的长篇:第一部分“中国城”描写巴黎十三区的各色移民,他们的饮食、风俗、性情、传奇故事及居留过期的“我”的赌博生活;第二、三部分,通过对暹罗赌博代币、附着不同时代工痕的珠子的追索、探究,对拍卖会上一座陨铁佛像之证伪,以及对“我”与古玩商同行工作方式及行业现状的描摹,逐一拆解物质—知识—叙事间的关系,呈现世界铆接处的薄弱环节,破除诸多修辞与迷思;与此同时,万物无不处于“离去的倾向”之中,人与事物就这样经过我们。

  爱放苦情歌的越南理发阿姨阿曼、四个指的小公园泰国赌摊庄家、居留过期的失败历史系学生、输掉所有学术经费只得拿半只珠抵债的印度佬、巴黎最后的flâneur李石德、定制铁锈与黄纸两色蛋糕的法国托钵僧、灯光极亮的生命之粮教会与发工作条子的潮州会馆、一枚粉红釉色凸起白字的协兴通宝暹罗瓷币、比越南还正宗的pho、香香酒家的金边粿条、赌摊上的G7三合一速溶咖啡……一座从未有人这样书写过的巴黎十三区中国城。

  本期试读即为《天珠传奇》的第一部分“中国城”,共计一万九千字,祝您阅读愉快。

  我住过两回中国城。第一回,五洲超市尚未歇业,有个潮州打工妹每次都与我搭话。讲她一位朋友叫小梅,专门上门理发,其他不规矩的事情不做,单纯理发,五欧一次。潮州打工妹现在KOK做工。KOK是中国城唯一一家卖牛肉粉的,汤头不甜,无论谁坐下来,先送盘煨得极烂的牛腩,这也是企鹅273最常去的pho店。

  潮州打工妹仍然爱搭话:今天喝什么?三色冰?清补凉?咖啡奶冰?KOK吧台做饮品大体胡混,虽说pho一定要配三色,我们仍旧是只要瓶自来水。玻璃瓶口积了水垢,不干不净的,水杯也是用一块脏兮兮的毛巾擦干的。KOK就这样,污秽的红色桌布,堆在吧台上一叠叠盘子里摆着豆芽薄荷叶金不换泰国芫荽,水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放了大半天表面已风干的腌洋葱、柠檬、小米辣、蘸酱,随意取用,可能是北越的作风。我找小梅理过发,小广告贴在五洲超市门口,与陪同看病、办居留卡、黄色按摩、走私香烟之类的挤在一起,确实规规矩矩。

  名叫小梅,然而已是个中年的妇人,进了门,先由小推车里取出一叠旧报纸铺开,指示我站在中间低下脑袋,又变出只喷壶朝头发上喷了喷,十分钟剪出个狗啃似的发型。几年后,我听说小梅练熟了刀法,给人开起双眼皮了,都是人家上门找她做,也在中国城。她还兼职外卖热菜,一番结合,开双眼皮送地三鲜。中国城这种地方,住过一回的便不想再住,尤其对于在伊夫里(Ivry)和舒瓦西(Choisy)那两处高楼里生活过的人:一个公寓分隔成六个隔间,公用浴室洗手间洗衣机,垃圾通道屡屡爬出蟑螂,隔壁室友总在换,甚至有一间是四个铺位的临时旅馆,洗盘子的斯里兰卡人、西、泰国僧侣、南国背包客来来去去,一晚十欧。

  我在中国城街上真正认得些人,已是第二回居住时,伊夫里高楼之间的公园空地上开了赌场,赌泰国骰子,花花绿绿一张纸,押点数。小梅居然也赌。潮州打工妹在脏兮兮的草地上席地而坐,和庄家的家眷们唱南国歌谣,吃腌螃蟹木瓜沙拉,喝狮牌啤酒,看到我,热情搭起话来,讲泰国流行歌曲很好听,录音机里正在播的是国民歌星滑病(Illslick),堪比周杰伦。我打开YouTube,果然每一首的播放量都好几千万。这是二〇一六年的夏天,赌摊上的每个面孔都对我微笑着,像认识我很久了,只有小梅记不得她曾帮我理发,专心于三颗骰子每一次的跳动。他们就是用那种放腌洋葱的小碗倒扣在放豆芽薄荷叶金不换的盘子上摇着骰子,塑料碗盘克啷啷地直响,上头印着五福捧寿花纹。一开,小梅押着四六点的五欧元就被收走了。她又押一次三六点,仍是不中,便抬起头来,略有些尴尬地看向四周,好似围观者中有人要嘲笑她连续输了两次小钱。她的目光从我脸上滑过去,并未停留,也对,我现在都找越南阿姨理发啦,而且,我一直是极单的单眼皮。

  我都是在早晨十点去找越南阿姨理发。那个钟点理发店地上的淡绿色方砖格外清爽,洗发池里也没有上一个顾客留下的碎发。仅越南阿姨一人在,她涂了涂指甲油,坐在高高理发凳上,脚踩着方砖,配合着九十年代金曲,缓慢地转来转去。十点开始播放的是黄乙玲的《忧愁》,之后一首赛一首苦闷,不提也罢。其实我也只是一个月去一次,偶尔我会问,阿姐,能不能换个歌单。

  越南阿姨说,别唤阿姐,叫我阿曼。她帮我理发时也会照照镜子,叹道,每回照一下便一吓,我好老。我又问,阿曼,你在托比亚克(Tolbiac)做了多久事?她带我去洗头池,放水,挤了一手心经久不换的杏仁味洗发膏,长长的指甲避开,用指腹揉起我的头发。我知道有人就是爱洗头,头发越长越喜欢在理发店里洗头,约会到早了,便要洗个头吹个头发打发时间。但只要别人用手在我头顶心招呼,我便会脚底发痒,浑身不自在。阿曼还问,水热不热,冷不冷?我遂回她,没事,快点洗完就好了。烧燃气热水出得慢,一股半冷不温的水浇上来,人就清醒。

  我盯着天花板,总想问阿曼一些十三区传说,比如亮哥亮哥的事。似乎我也问了,她也答了,每次零零碎碎,阿曼的中文我有点不懂,她讲广东话、潮州话、客家话、越南话、法国话和一点点普通话。大体开头是这样的:亮哥亮哥,厉害吼,砰砰砰砰。我也配合她,学了点黄乙玲,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代志啦。往往还没听完,头就理完了。阿曼告诉我,她做了三十年工。有空我们去小锌咖啡喝一杯,吃一块清心糕,慢慢说。我要一张纸巾,擦擦耳朵里的头发,站起来掸掸衣领,讲,好哦。

  阿曼又夸我是个干净学生,怎想会赌博?清心糕是广南泰饼家做的,广南泰,Banh Tan Tan,让人很有些费解,我学过一些南洋拼音,知道“陈”拼做“Tan”,故而陈氏兄弟超市写成“Tang frères”。Banh Tan Tan是怎么回事呢?不过,我熟小锌咖啡馆,它就夹在法国巨人超市(Géant)和巴黎冻品店之间,斜对面是潮州城大酒楼挂满烧鸭的玻璃橱窗。开始赌博后,我老看到赌摊上的几个熟脸在那儿喝咖啡,其中有一个白发胡子飘飘的白天赌马,晚上赌骰子。他们瞧见我,也略略点头。——总之,我与阿曼从来就没约过,也不晓得怎么约。等我现在又想起十三区诸事,再去理发店找她,别的理发师告诉我,她已休工不做了。好吧,既然来了,还是理个发吧,洗发膏味道没变,杏仁的,只是音响里换成了法国电台“老歌大联播”(Nostalgie)。

  十三区的气味一日多变。十点二刻理发毕,广南泰头批糕点出炉,火腿面包、蛋挞、清心糕、杏仁饼;烧腊店挂出鹌鹑烧肉烧鸭;一百多家餐厅齐炸红葱酥。由小陈氏超级市场门口的电扶梯可上至潮州会馆(须注意入口处的下水沟,脏水漫溢,不小心就溅一腿)。

  会馆连着混合小庙,前厅上供奉黄大仙,进了里殿,则为释迦牟尼与十八罗汉了。大香炉中散漫地插了几炷香,应是买菜妇人与赌马的已先行拜拜。我脱了鞋,跪蒲团,磕了头,捐五欧元,祈愿早日拿到长居。所谓长居,就是一张一年更新一次的学生居留卡,我加入无纸人(sans-papiers)行列已有大半年,连学校也很少去,只时不时到国家图书馆(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BNF)装模作样找东找西。里殿放了些折叠椅,信众们周三周五晚上要念的经就搁在椅垫上。地上也铺了地毯,每天居士出来用大吸尘器将人落下的各色灰尘同香灰香烛味一道吸走。这会儿香炉中又开始冒出今日的檀香味。释迦牟尼旁边不知谁摆了个长生娃娃,脸上也贴了金箔,与佛一大一小地闪着光,一刻晦暗一刻亮。

  没旁人,只有最顶头的椅子坐着黑大哥,可能累得狠了,光着的脑袋顶着墙这么睡着,一个大块头,以头为支点,双脚踏地,卡在折叠椅里,保持着奇怪的平衡。很快到十一点,餐厅便纷纷开门,他要去后厨上工洗碗盘,放李锦记海鲜酱和是拉差辣酱的小碟最麻烦。不过,对面香香餐厅的才哥不会刁难人,洗快洗慢没那么紧要。才哥是个胖胖的财主样子,三个儿子分管吧台、收账、上菜,他乐得轻松,前两个月刚在小公园草地上办过六十岁生日会,铺一张大草席,找了乐团吹小号萨克斯,开了几十瓶红酒,在场大家无论赌徒还是在路边摊就餐的,都跑来喝一杯。

  小公园空前热闹,傍晚时分,日落高楼,有一片玻璃窗反射红彤彤的日光,反而照得枯草地、垃圾堆、破床垫和污水等历历分明。几个塑料袋在高楼风中好似永不会坠下,飘飘荡荡,随着音乐起伏。就连仓库后门处的道友也从光照不进的地界中挪动出来,一瘸一拐地走上前,讨要一欧元硬币。

  几个白人又喝酒又打针,才哥不想过问,给每人倒一塑料杯勃艮第打发了去。老娄姨来得比较慢,由于在腿上打针,两条腿都坏了,两块草皮走了十多分钟。她还担心家当被人夺了去,拖着小车来了,小车上捆着数个大购物袋的杂物。才哥给她一张红色十欧元票子,讲,马头将军吃K仔好好的,打针人便坏掉。老娄姨回,是喏。拿上钱,并不喝酒,更不吃东西,着急去买今日的药了。才哥望望她,来不及叹气,又有熟人来敬。我也敬了一杯。边喝边用几个硬币单押一个点数,赢了十几欧,所以闲下心来,买串香茅烤鸡肉,听了会儿生日歌。

  阿辉迎我,让我坐在外卖打包位,才哥要稍后到,目前不知在伊夫里还是舒瓦西或是马塞纳(Masséna)上溜达。我说,阿文,先来壶茶。阿辉和我说,我是阿辉啊,带客人的。为了区分,他留了两撇小胡子,可我总忘。才哥亦觉得儿子多得有点乱,一眼冒出一个仔,往往并不理他们,专门溜溜地转着与客人讲话。

  自从认得才哥,我便不再去隔壁清心小馆吃饭,不然他要走出来,转到清心的桌台边与我说,好吗?他知我是无纸人,便问我被警察抓住怎么办。我说,我又不做工,警察才懒得查。他更担忧,不做工怎么办呢?我手一摊。他遂指示我去潮州会馆香炉旁拿白条。白条是张警察局放的白纸,专门给无纸人的临时做工许可。潮州兄弟会在局子里有人,其实十三区市长也是讲潮州话的华人啦,月头拿十五张白条来,先到先得。每日早晨五点招工的也来,我望过一次,陈氏门口扶手梯入口锁了,得从托比亚克大街上爬上高楼之间的天台。

  天仍是黑的,密密麻麻的窗户仅有数个点亮,空气飘来隔壁94省工厂两只大烟囱的灰味,果然,抬头看,烟囱已吐出两条灰白龙,堆入黎明的厚云中。喷气式飞机飞过,划了一条更直更长的线,不一会儿天亮,这条线也变亮,又变透明,一天中少有的振奋时刻。已聚着几十个等工的人,大部分穿着灰色工装,裤腿上沾着白色泥灰——工地上招人最多。其余是临时洗碗工,多半是斯里兰卡人在做,如果手快亦可以一试;极少文书类,这一次正巧发到:中华圣母堂本周寻代课书法老师。我没有拿白条,遇到检查可能会被遣返。做力气活儿的已散了,剩数人立着,与我一般踟蹰。一个臃肿的影子过来,我在黎明些微的光中看到她的侧脸,认出她了。

  有段时间,在KOK食pho,她常来桌边拉一段小提琴,不知是哪一支曲子,偶尔有人给一两个硬币。她不开口说话,我以为是聋哑艺人,但某天她抬手拿琴弓,碰翻斯里兰卡人兜售茉莉花的铜盘子,两个人吵起来,一齐被潮汕妹赶出了店子,她又回头骂了句极为恶毒的脏话。店外下着小雪,正是过年时分,马路两边挂上了中国城才会有红灯笼,咏春团由文华酒家出发走上舒瓦西大街排演舞狮子,嚣嚣闹闹,我本想追过去给她一个两欧硬币,那脏话实在让人震惊,我一愣神,她已随着狮子混入人群。眼下初夏,她仍穿着几年前的灰色大衣,头发很久未洗,眼神定定讲,我会书法。招工目光由我身上扫过去,问,有无另外的人做?我赶紧望向远处去,喷气飞机的轨迹已涣散,掺到其他的云里了。

  小公园赌场,其实是一个个桌。天暗折叠桌撑开,每一个放一只装电池的白灯,铺上赌纸,一人摇骰子,一人算赌账。由外面马路往里看去,似白水母漂浮,本该透明的白水母又伸出一些黑色的触手,是围住桌的赌客。又似高楼间的亮蘑菇,吸引一群大蚂蚁,包裹住它吮吸汁液。大蘑菇发射菌丝,笼罩巨人超市红蓝霓虹与日式烧肉绿色自助餐广告牌的射线,大家忽而在海底,忽而在林中,赌到晕头。突然地,白水母亮蘑菇花花赌纸骰子声硬币响人的喊叫瞬时消失,众人立于昏暗,头顶数千户密密灯光如星星复又显现,是警察来了。

  警察摸黑在小公园中巡察,一个个桌早已折叠藏在草中,遂装样喝问,你等这许多人在做咩事?赌摊老板答,晚餐后散步啦。赌客答,练咏春啦。警察拿警棍拨弄一下白灯与五福捧寿塑料碗盘,再喝问,这是何物?赌摊老板答,晚餐后散步又聚餐啦。十分钟后,警车开走。闪出放哨小童,要二十欧报酬。二十欧去舒瓦西路桥下的废弃铁轨处可买两副偷来的雷朋墨镜。怕警察杀回头,大家仍要站立片刻,却已没那么紧张,相互聊起天来。一个穿黑皮夹克的用手肘捣捣我,喂,我见过你。我正欲辨认,白灯亮,骰子声一响,“开”,他便再也无心交谈,拿刚刚还没有来得及押的十欧,摆在十一点(也就是三个骰子点数加起来为十一,一赔十一),只十秒,钱便被收走了。

  他随即掏一张五十欧,仍押十一点,又输。我和他讲,十一点概率太低,四五十开之后才会碰一两次,但凡庄家手一偏就归零。现已有十次没再次出现两点,不如单押两点,胜算大。他没回头,只答,太慢,我凭预感。我预感这把就中。遂摸摸夹克内袋,再掏出一张五十欧。我问,今日工钱?他不置可否,唯眼睛紧紧盯着“开”的手。

  我们看庄家的手便知赢面——这双手凶险,右手断了中指,按住碗时,使人错以为中指透入其中,抚摸着正跳跃的三粒骰子,如此轻轻弹拨一下,我们大大小小的硬币钞票便被收去了。可赌徒不爱挪步,怕跑了运气,选一摊便站定着赌。也有像我这样凭概率的,换摊得从头再赌十多把。其实,再凶险也不过一双手,它既然老练,必然稳定,即使摇动间有细微调整,也须服从于概率。庄家根据台面上的赌注分布来作弊,也并非无迹可循。赌纸上有大小、十一点、单数、双数、三数,押单独一个数总归有得赢。我默默计算,等待着手来揭示。所有人都在等。

  庄家故弄玄虚,再三以残手抚住碗底,每每又放开,弄得嘘声一片。终于叫“开”,人群尚未反应,他忽地也大叫了,十一点十一点,中了!庄家表情不变,旁边算账人数出十二张五十欧递给他。众人啧啧羡慕,他嗯嗯出声,有了活人的神色,连黑夹克都闪闪发光,明星一般对左右皆笑,将钱揣入怀中后,又瞥了我一眼,拖长嗓子,今——天,收工。三步并作两步,隐入高楼去了。两点亦中,却没这么大的传奇性,我收起只赢一倍的十欧元,正欲离开,迎面走来四楼生命之粮的陈牧师。

  赌摊设两种赠饮,十点前送三趟咖啡,十点后送四趟威士忌。自十点起不再接受一两欧小注,最低十欧起押。赌客们偏爱大注与威士忌,饮威士忌后便要下更大的注。摇骰子的雇得一个女人,捧一只红色冰桶,专往塑料杯里加冰块,有人喜欢薄荷叶,嚼一两片叶再呷酒,赌得有纹有路;也有人押大注之前需要镇静大脑,将冰块混酒倒在头顶。女人并不在意种种举止,穿梭着上了发条似问,冰、薄荷叶,glaçon、menthe,收一两个硬币小费。我与陈牧师说话时,还未到十点,女人托来满盘子的G7速溶咖啡。外区人若到此地,我一定会推荐他喝赌摊上的G7,其实它叫Trung Nguyên咖啡,中文名作中原咖啡。

  一位越南赌友告诉我,应写成阮忠,他名为阮忠山,同种拼法,不过他不似我认为这是十三区最好喝的咖啡——就是三合一嘛,trois en un,他在等过十点饮酒,半杯酒半杯冰,一饮而尽,喝完即走,回家好睡。冰未化便倒在草地上,如骰子滚动着。阮忠山问我读不读越南诗人,我摇头说不读,他掏出本Huu Thinh Nguyen(阮有请)诗集送我,英译本,题为the Time Tree,《时间树》。他赌博时带一本诗集作何用?这诗人中文名为何?没追问,阮忠山总爱说:再押一欧,一欧到十点。说罢,便背着手,伸头等“开”,无任何读过诗的迹象。

  G7三合一香甜,普通咖啡馆机器打出的espresso似刷锅水,长咖啡(allongé,意为加水)则更不堪入口,咖啡底中加了半瓷杯水,就要收三欧五,坐吧台便宜些,两欧五,只有十点半即开始赌马赌彩票的老赌鬼们才要去小锌咖啡馆消磨。陈牧师与我皆取一杯G7。塑料杯被热水烫了一下,微微变形。冲三合一粉,水量至重要,冲太短仅有甜无香,冲太长又变淡,奶味显得假,要恰好在杯子三分之一多一点。陈牧师手指捏住杯口晃晃,嗅一嗅香气,他必是个G7的行家,深知G7给人一种即时享受的快乐。他也是Lok Lak饭的行家,我帮他写完稿,他都请我去吃客Lok Lak饭。裹着黑椒汁的骰子形状牛肉粒、红色番茄米饭、白醋泡过夜的红白萝卜片、锯齿状黄瓜,一欧五加只蛋。他每次皆重复,Lok Lak(k轻声停顿送气),就是小方块的意思。小方块牛肉饭。他还是个钢琴的行家,团契时钢琴伴奏让兄弟姐妹们读故事:电光石火间,慈爱的父开口与我说话。他讲,这段你没写好,节奏不对,与我的钢琴曲不相配,应是:电光石火,慈爱的父啊,说与我听。

  中国城有三批人抢垃圾。赌博到凌晨一点,散步于舒瓦西街上,见高楼口现了两只影,丢出旧床垫微波炉拆开的书架等,随即开来一辆白色面包车,跳下罗姆仔,挑着那只床垫,一抬一抛进后车厢。这床垫要卖到北边,住久皆知,那里名为贼赃市场、垃圾中心:如山的床垫、旧唱机耳机电源线、地铁里窃得的墨镜、钱包卡片洗劫一空的旧手袋(名牌手袋已卖入二手精品店)、洗衣机、移动燃气灶,废旧品之海。

  斯里兰卡人由铁箱中掏旧衣旧鞋,他们使条长钩,钩出皮衣大衣先披在自己身上;皮鞋用油打亮,鞋底上补丁,在小陈氏超市前的下水沟那儿出售,一双摆一只,要定再由袋中取出另一只,即便警察来了抛在地上,也不会被人捡去。还有位黑大衣老者,在伊夫里地铁站口摆摊,坐在高楼风中并不懂遮蔽,别人都说他是傻的。他的两只衣袋中塞了许多干花生,我见他用手捏开壳,花生衣落得满身。

  一块塑胶皮上摆有掉漆搪瓷锅、布满污渍的淘米篓、塑胶把手烧化的意式咖啡壶。他喝得醉了,一缕头发落下来遮住左眼,别人便又说他的左眼瞎了,只是很难验证啦。地铁站口一群灰鸽子打转,因为总有小山似的过期面包倒在那片草地,几只飞去啄他衣袋中的花生,屙屎在他身上。某天,摊子上有一个不太旧的穿纱丽的印度娃娃,娃娃脸上点了粒红点,小纱衣服上滚了金边,在那堆旧厨具中格外鲜丽。穿黑色皮夹克的想送给他的女儿,花一欧买下了,顺手将娃娃插在内袋中。他敞着怀,好像带着女儿在赌。

  天光仍在。黑皮夹克问我有无赢钱,我讲,赌摊旁就是食摊,卖排骨粉、熟地黄鸭腿粉、烧牛肉粉、pho、鸭蛋活珠子、香茅鸡、金不换牛、炸小鱼、腌生螃蟹木瓜沙拉、油条、肉设、猪肉碎粿包。好有一餐,不好有一餐。赢过五欧便有一餐。他又问我有没有做工。我讲,赌即是上工。他颔首表示赞同,每日放工再上工,做一夜白工,白日做工的钱也输掉。

  我问,前几天不是刚中十一点?他回,输啦,统统还给他们。说话间,那头在叫“开”,我们已赌了几把,押过一两欧小钱,今日颇得聊天的心情,就边看边讲,并不再押注。赌摊人并不多,离天黑尚有半个钟,此时赌徒最为休闲,晚工还未开始,我们叫做“观局”,即是,好几个赌摊当中绕一绕,庄家也正在摇手感,一切都是新的、不稳定的,赌徒的一夜才刚露一角月牙儿。“观局”时,我二人发现一位新来的女庄家,手势极生疏。赌摊有时故意这么做,派一个生手揽客,初时有机可乘,入夜后则换手。专让人入坑,怎么讲,赢来五蚊赔十蚊了。

  庄家如若手狠,摇得骰子撞塑料碗盘亦当当作响,老远就听见,听见忍不住要来看这热闹,看了一会儿热闹则忍不住要下注。声音杀人于无形,听他气势,觉得他已算好赌纸上的注了,押什么都不会准,迟疑即输。叫“开”也有技巧,要将赌徒的眼睛都收过去。太快开出不够刺激,无法让人的精神力忽然地大量消耗,也无法激得人脑发热一头扎进这游戏;太慢开出,人客会跑,赌徒这生物真好笑,有时站定一赌好几个钟,有时又最没耐性,庄家愿意赌徒急不可耐押注等开,失却计算的心思,可太故意吊胃口会驱人去别家赌。唯熟手能够把控程度。

  而我与黑皮夹克算是赌中的熟眼,庄家生得什么模样完全想不起,但凭手势认人。四个指没上场,坐在远处食摊吃鸭蛋活珠子,即“宝宝蛋”(l’œuf avec bébé),斯里兰卡人点暖灯孵得,煮熟与越南芫荽(越南语拼音rau ram,叶片圆尖,每一片带有蝙蝠状黑斑)及青柠同食,五欧三只,四个指一次吃六只,补充精力。我们光瞧他的脸,开始并没有认出他,只看他用四个指剥起蛋壳也并不减速,一转便露出一个带毛的鸭胚,黑皮夹克赢的钱第二天便在这四个指下又输回去,再看才发现他面颊有一道刀疤,头顶一条秃,再也长不出头发,知道亦被利器所伤。四个指觉察有人盯住他,居然笑着打了个招呼,他从卖饮料的冰桶中捞出两块冰,搓洗手,再以青柠檬皮依次擦九个手指,讲,稍后便上工。

  女庄家拖泥带水,黑皮夹克认为她未够班,每隔四五次便摇出重复的单个数。我遂由小押到大,第一次押两欧在一个四点,输了押四欧,输三次押二十欧,片刻赢五十欧,又用五十欧押四点,再赢一番。这赌摊可真奇怪,庄家摇骰亦管收付账,抬眼,是一个年轻女人,长相近越南人,越瞧越面熟。她叫“开”的声音也不够吸引人,怯生生。我不好意思再赢,押二十欧在十一点,摆明还钱给她。“开”,她拈起碗,不敢信似的,将那三个数反复加了数遍,道是又中。

  黑皮夹克讲,赚得花红见者有份,请客吃鸭腿粉。那女人欲哭,仍数钱给我。我摆摆手,作罢。黑皮夹克骂我是痴了,看得一个年轻女人便心软,和亮哥亮哥一样,为爱反水干掉自己人。我忽然认出,她不就是上一周推小车卖三色冰(三色是我心中排名第二的赌摊饮品,第一自然还是G7)的吗?她的三色比KOK好食太多,除了必须要有的三色“珍多”与椰浆,亦搭配树菠萝、去皮绿豆沙与海底椰,杯口盖上一层碎冰,而且绿色“珍多”是真用斑斓叶汁染色,有清香味。于是更不肯收钱,正推让,四个指上场了,他将女人推到旁,将一叠散钞塞入我手,我个阿女不争气,愿赌服输。

  四楼生命之粮教会,初住十三区便知道。那时刚搬进高楼不到一周,与其他五人分租一间八十平方米的公寓,我只见过其中两位,一是与我同住小房间的女生,已忘了是学什么专业的,她每天食一只越南三明治,一条法棍切开,夹叉烧肉薄片、薄荷叶、腌胡萝卜丝、芫荽、辣椒,中晚餐各食一半。她跟我讲,厨房经常出入仅穿内裤的男子,但不是同一个,可能是A,亦可能是B,故而在房间内解决伙食。

  我煮九州猪骨面时,也碰到他了,穿着一条有点宽松的灰色内裤,上身倒披着长袖衬衫,正对着窗口抽烟。虽衣衫不整,但仍维持最基本的礼貌,点点头,祝我好胃口。我们住在二十二楼,他由二十二楼的窗口弹烟灰,我向下瞥一眼,小公园已是现在的格局,灰扑扑的,植被上也盖着一层灰,包围于数栋高楼间,单是从窗户里落下的灰就将它埋没了,人极小如一粒蚂蚁,忙忙碌碌移动。或许他是B。听得他问我,你不恐高?我摇摇头。他将烟头在龙头下面淋灭,打开垃圾通道,像黑色的一只嘴。他自顾自说,我恐高,抽烟从不往下看,只打开窗户,高楼风好劲。又嘱咐我,烟头一定要淋湿才能丢,垃圾道内壁粘满油,会引发火灾。说罢,思索片刻,其实烧了也好,不知道有几万只蟑螂。你怕不怕?我答,不怕归不怕,但我正在吃饭,请你稍后再展开这一个话题。他嗤笑一声,调转身,似一颗蓬松松的灰色垃圾袋,走了。

  一日,搭电梯时碰到B已在等,穿戴仍不齐整,一件不知道从哪个旧货摊买得的皮夹克配破牛仔裤,但这回至少不是只得一条内裤了,他按底楼,我便不再伸手,他问我是否去觅食,我说,对呀,夜宵时间,吃碗云吞。他又问去哪家。我说不如好好酒家。他提出与我一道,他吃金边粿条,我们大家可以讲讲话,他请客。电梯下至八楼,门开了,一位妇人走入,见我手里拿本书,讲,好晚了还出门温书。我回,阿姐,这是小说。至五楼,一位斯里兰卡人走入。妇人与他都使了个眼色,我后来才知,是站街女将人客带到公寓了,有单独房间的收费高些,一个钟二十欧。通常人客走远,站街女才会再出街,站在黑里等着下一位。

  至四楼又“叮”一响,门开了,无人。电梯不灵,关门复又开几次,我们按了关闭钮才合上,便听到众人的歌声,一架钢琴正在奏出抒情的曲子,为咏唱伴奏,具体唱了什么辨不真切,只听这歌以“感激你,爱你”呼召。远远传过来,电梯门闭上仍有隐约的旋律随我们直直下降,像要把人拉过去。B说,教会又在团契。出了楼,走到大街上,他指给我,四楼的窗一片白光,雪雪亮,玻璃上红色字:神爱世人,生命之粮。十分鲜明,尤其在灰色楼宇数十层杂居公寓花色不同的窗帘之中,是一条亮又齐整的矩形。

  我不爱做工,为陈牧师做工是贪图生命之粮进修室中的大桌与雪亮亮的白炽灯供我赶功课。我分租的房间里仅设两张小床与一只衣橱,我与三明治女生各用半橱,将衣服书本等压缩至最少,分放入格中。每晚过十点半便关灯睡觉。三明治女生睡眠极佳,我睁眼听大街上公车打转弯铃,地铁于地底深处轰鸣而过,上下楼层洗衣机甩干声电视声,垃圾道中不知谁丢了件沉重的物事哐嗵嗵一阵如叹息,隔间B在讲电话,又转为一对男女争吵不休。

  一栋楼成百上千人,即使他们入睡,夜晚亦喧嚣。陈牧师将备用钥匙交给我,做完事,我便可以自由使用那间进修室。大桌正对着数十把空椅子,团契时坐满兄弟姐妹一起唱歌。歌有时重复对父的爱意,有时则需要一些情节,这就是我的工作了。情节的展开须直接,简单,押韵。例如“晴空万里,想到你,你是慈父,你是阳光,你在我心里”,或者加入忏悔“听我,我怀疑,我麻木,我后悔,而你听我,你原谅,你爱我,爱我的所有,爱所有的人”。忏悔是由于人有私心,做了坏事,所以害怕,会恐惧才是人,而父让我们不恐惧。陈牧师如此讲道。其实我没怎么听过他讲道,只管做完工,写课堂报告至深夜。中国城终于变成黑色的,路灯的照射下,影子又覆住黑。我望出去,一个塑料袋仍在风中飘,像一只乳白色泡泡,缓缓上升,缓缓下落,眼见快要落到比四楼还低,却又被什么托起来了,飞上另外一楼的十五层。它总归会被刮到角落里,或挂在树枝上。但当下它很饱满,在黑的衬托下,吸收了周围所有的光。我所在的矩形,与它,是此刻最白最明亮的。

  陈牧师认出我,与我共饮G7,我也想起,那黑皮夹克是团契的兄弟,我见过他唱我写的歌词,记不清那一曲是感谢居多,还是忏悔居多。总之,不太习惯听见那些词被唱出。我曾问陈牧师,不信可否写词。陈牧师说,这是主的安排。我只参加过那一次团契,黑皮夹克与其他的兄弟姐妹一道,按照牧师指示,唱着唱着便站立起来,眼睛向上方的白炽灯望去,面容肃穆。接下来他们又朗诵我写的诗,那诗每一段皆以“我聆听您”作为终句,黑皮夹克念得格外大声,几乎到喊叫的程度。我无信仰,不过黑皮夹克算我赌博的兄弟,一道赢了四个指的女仔几百欧,我分他一半,也赚得够多,今晚一餐,明早还得一餐,一周都不用上工。

  第二日十点半,我去旺兴食金边粿条,加一客咖啡奶冰,吃饱后又绕到小公园,经过高楼间的那一排垃圾箱。垃圾箱已被罗姆仔翻过,破烂布料与垃圾袋散得到处是,罗姆仔这点最烦,垃圾箱盖子也没合上,卡住了,一丝金线闪了闪,是那只印度纱丽娃娃。

  你问我去中国城吃哪样?当然是pho,巴黎十三区的pho比越南还正宗,世界第一。家家餐厅做,一家有一家味道。蔡澜也来观摩考察,回到香港写文章,神神秘秘:某栋高楼中藏间店,汤头鲜亮,牛油味浓,“特别生熟牛肉粉”配料:熟腱子肉、牛肉丸、牛筋、牛百叶、薄切雪花肉、鲜河粉,滚汤一烫,堪称绝味。大家猜不透是哪家,店家亦不将杂志打印出来贴于玻璃店门上揽生意。我想是才哥的香香,唯有才哥如此低调。

  中国城的pho,一些以数字为名,pho 14、pho 13、pho 7,因pho 14先打出名号,无论何时,门口都有一堆讲英文的游客排队。才哥说,汤头顶重要,每天售几千客,哪里有这般大的厨房熬几千碗汤?确实有人食完14喊口渴,味精汤头。然而你要问除出pho的第二选,我会说金边粿条,有钱没钱吃它就对了。粿条细一号,分汤粉干粉,选干粉是最佳答案,店家送碗汤。金边粿条的比试便在这汤上。中国城的肉铺猪脊骨与大骨最价廉,大多作添头赠送。餐厅打包了去,每日现做两大锅高汤,专用来配干粉与鲜虾云吞。汤底有瑶柱干虾子白萝卜,一只骨头带不少肉,盛在大碗内,挤几滴青柠汁,甜中带鲜。干粉惯例佐以猪油、酱油、炸红葱碎、猪肉碎、鱼糕、一条剥去尾壳的大虾,新乐园(Tricotin)则配猪润猪俐猪红,猪俐是猪舌别称,“舌”近“蚀”不吉利,“俐”通“利”招财;猪润即猪肝。

  金边粿条六欧五一碗,法国区一杯啤酒的价格。我坐在香香酒家的打包位,才哥来,问我,好吗?我讲,每天都好。他送我一碗大骨汤、一小碟生豆芽、青柠一瓣,叫我去买条法棍。每天混一餐,当然每天都好。可是才哥苦口婆心,偏要讲道理给我听,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亦伤财。我说,上赌工未必不好,人手不比,每日赢二十欧轻轻松松,早食金边粿条,入夜赌摊旁边有食摊,pho、鸭腿粉、牛腩粉、排骨粉,无执照非法经营,五欧一碗。西班牙赌徒每日在酒吧上工,比我忘情得多。才哥一笑,赌摊食摊能够天长地久?我算算,赌摊半年前刚有,雨后毒蘑菇似凭空在小公园草地上长起来,或许有天忽地消失。但赌得一日算一日,上一天工得一天报酬,比图书馆中苦熬快乐许多。有时,我从中国城里走出来,也不用走上多远,只是到托比亚克街的另外一头,忽地感到额上多道天光罩住我,晃得睁不开眼。我又回头去托比亚克中间那条扶手梯,上扶手梯,行至潮州会馆门口的大香炉,烟气蒸腾,进入佛堂,地毯上面白灰尘埃人的碎屑铺出一层软绵绵带着檀香味的软垫,我觉得它给无纸人遮了头,便困倦得也要睡了。

  天黑旁边94省的神灯仔来押注,他们身着运动服,裤脚扎在袜子里。地铁七号线黄线下一站即出中国城,神灯仔傍晚前一群群坐在贝尔当路路口的露天水烟馆子,抽水烟,饮555薄荷蜂蜜茶,一位大胡子拿着长流大茶壶将茶倾入透明玻璃小杯中。烟馆亦能消磨一下午,一筒水烟十五欧,薄荷味的摩洛哥烟膏加糖也还是太劲(虽然舌底会有一层甜味),抽完不是想吐就是腹泻,影响赌博发挥,故而我一般只喝薄荷茶,吃椰枣,与神灯仔并不熟。赌徒少有摩洛哥人,这几个皆为阿尔及利亚人。

  我记得,曾经的夜宵时分,B与我饶舌:中国城的神灯仔是过路客,至少伊夫里与舒瓦西两条大街上未曾有过他们的立足之地。四十年前,此地建起高楼,瞧这密密一片,暗无天日,当时全巴黎最高。楼群间两条大道,名曰伊夫里,名曰舒瓦西,横过来一条马塞纳路,诺,就这样,B用好好酒家餐厅的牙签围出个三角形,我们便坐在左边这只锐角上食粿条。三角围住不大不小一块地,法国人划出来,接收被波尔布特迫害的柬埔寨人。波尔布特在法国过念书,本名叫沙洛特绍,上台后又叫自己第一兄弟,再后来,取了法国话缩写的诨名,写作Pol Pot(又作波儿波,参考乌力波),是Politique Potentielle的缩写,听起来是否很厉害。我摇摇头,表示不懂潜力政治是何意。B说他也不懂。

  波尔布特爱杀基督徒、教徒、佛教徒,也爱杀与自己一样有华人血统的人。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间,许多人跨境先逃去越南,再想办法跑到法国,基本都是半潮州裔。我又问他怎么得知这些,B耸耸肩,说他参加了十三区体育馆的反抗波儿波纪念乒乓ball大赛,听得不少这类事。总之,这片地方由潮州佬控制,黑仔神灯仔进不来。B的长相,我早已记不清了,他与我吃过三次夜宵,三次都是金边粿条。他讲,你问我去中国城吃哪样,我第一推荐pho,世界第一,但若吃到熟,还属金边粿条。柬埔寨首都金边——一座有三条河的城市。这三条河分别是洞里萨河、湄公河、巴萨河。巴黎只得一条塞纳河。金边粿条是十三区历史上第一种亚洲食物,比第一兄弟的第一尤甚,以新乐园、新中华、新世界手艺最佳。名中带“新”字的反而是老店,大家甫来到巴黎嘛。

  大中华、中国城大酒楼、好好,反倒相对较新了。我想约B去新乐园试试加有猪润猪红猪俐的金边粿条,佐几颗白醋腌制的朝天椒,必定别有滋味。可他很快便搬走。那时,开夜宵档的唯有好好酒家,老派餐厅早打烊了,昏昏暗暗,招牌白底反着光。食毕,我们由红葱酥烧腊香气中走至寥落的街上,往往趁机活动筋骨,并不着急回到五人共住的二十二楼公寓,遂沿着三角形某一条边散会儿步。我问他是哪里人,为何如此明白潮汕乡愁。B点一支烟,说他自东三省来,此地之于他,亦是南国。

  赌徒与赌客不同,由着迷程度而定。赌徒虽技法上不见得专业,但只要瞧见折叠桌撑出,便直直上前押点数,且不输光绝不罢手。我许久没有瞧见赌徒黑皮夹克,据说是欠庄家四个指好大一笔钱,躲在某一栋高楼中。四个指上他家去寻人,公寓隔出的一间小房,窗户临街,遮光布做窗帘,屋子里暗得很,置一架高低床,他与老婆睡下面大床,女儿爬上去睡小床。女儿是本地出生的,刚上小学,说一口法国话,见四个指上门,只一句,爸爸不在。又低头写作业。四个指退出去,帮她带上门。陈牧师听说这一切,又来小公园招募信徒,赌徒皆低头不理他。旁边有三位耶和华见证人的传教士,也在发书。书我看过,故事情节的发展颇合理,玛丽亚和农夫约瑟结婚生的耶稣。我与陈牧师对饮G7,和他说,你瞧耶和华见证人是法国人做传教士,慈眉善目,代办居留卡,出住房证明,每周开法文课,照样束手无策。陈牧师问我为何也赌,我想了想,大概他永远都不可能懂赌徒与赌客的区别,便敷衍他说,这是主的安排。他叹曰,你还是不信。我说,信也不会让我拿到居留。陈牧师摇摇头离去,隔天我见到他,他不再发放小册子,坐在食摊,吃排骨粉。

  神灯仔、我、印度佬、西都算赌客。神灯仔与我们更的不同,他们不碰食摊上的任何东西,不饮咖啡与酒,不听摇骰子声。每桌两人搭配,分别单押一个数字,明显事先便定下策略,不知他们何以对泰国赌纸如此熟悉。庄家摇骰子时,神灯仔戴上降噪耳机,耳机缝中漏出几个节拍,是阿拉伯电子乐。他们甚至不看庄家的手,全神贯注心算概率。庄家都不爱神灯仔来,巴黎下了几场冷雨,夜里起风,众人喝着超热(bien chaud)的G7,一个个桌雾气蒸腾,很是喧闹,连楼上赌马阿伯都会忍不住下来押几把,只有神灯仔自己携带一种高高的帆布面折叠凳,运动服外套着优衣库的长羽绒服,于人群中,又似完全置身事外一般,赢上一两百欧即走。印度佬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笑说,les sournois(奸人)。他与我们讲法国话,与卖茉莉花、香料和水果的斯里兰卡人讲泰米尔话,据说他也讲印地话,我觉得他眼熟,可他们长得都颇相似,这么判断或许并不客观。亦可能在某个后厨见过,以贵妃鸡出名的美丽邨酒家(Fleurs de Mai)虽说是间广东菜馆子,就是雇得印度人斩鸡。十只大蒸笼的鸡同时出笼了,雾气中,印度人操起一把大菜刀,将它们翅膀、腿、、胸脯全都斩得整整齐齐归置盘中。或许就是他,其实雾气中也瞧不真切。

  马头将军骑他那辆装着毛绒玩具马头的脚踏车,小公园里绕圈。高楼中的小朋友跟在车后跑,边笑边叫,cheval cheval cheval (马马马)。他们的外婆奶奶姑婆们站在草地边聊家常,小拖车已装有当日的菜,通菜(可炒虾酱通菜或腐乳通菜)、芥菜(煮咸蛋黄芥菜肉片豆腐汤)、芥蓝(白灼芥蓝)。高楼人身上有种特别的味道,我知我也有过,尤其是外套,是虎标清凉油混厨房味,凉凉的,又家常。马头将军头戴软边牛仔帽,将脚踏车铃安在马头右耳,口里“驾”一声,打起铃铛,弄得小朋友们更兴奋,跑得一身汗,软软地错扑在路人身上,便闻得这高楼味。我时常怀疑才哥弄错了,马头将军哪里会食K仔,他瞧上去比小公园里大多数人都健壮,长发束在脑后,皮背心,脖子上戴一条皮领绳,腰间的皮带扣有手掌大,看起来与电影里牛仔的区别只在于他腰间少别一把左。可天一暗,他开始卖药了,背心外袋中装着给小朋友们的蓝色旋涡薄荷糖,内袋中才是白色药丸。道友们又拖着腿一顿一顿地走出来,小朋友们回家吃饭前瞥见,又笑叫,僵尸僵尸(中文)。我好几周不见老娄姨,夏天时她偶尔走至食摊讨一只炸虾,可能冷雨将她的纸窝棚泡烂,我见过她铺破褥子在纸盒中,不似白皮瘾君子脏污,瘫在角落,脚边一只啤酒罐,尿也尿在近处。

  印度佬与马头将军在高楼投下的阴影中聊天,我才知马头将军也讲印地话,有一半印度血。印度佬真算个怪赌客,每每等十把中才押一把,赌注不大不小,五欧或是十欧,押好后,便交叉双手,大拇指相互点点,漫不经心地等开,并不关心输赢。他的左手无名指戴一只斯里兰卡红宝石戒指,银托为粗糙的手工制品,宝石却那么红。如果要称之为鸽子血,应该是十三区地上一群群灰色城市鸽的血,由脏兮兮泛绿的脖翎中渗出的深红色,不会使人联想到纯洁的白鸽子羽毛上落下的一滴。他指甲修剪过,做工赌徒们由四面伸出的黑压压的手,长指甲扣住钞票,显得他的手尤为整洁。今日我把握不住概率,换了三个桌,至深夜才赢钱,地铁已停运,地下道落下铁闸,于是沿大道步行回家。卖水果的斯里兰卡小贩仍守着地铁口,凭着由地下吹出的最后一股人的热气支撑着,等待着每三十分钟一班的夜间车载人抵达中国城。我塞给他张十欧,买了一堆带叶子的红色橘子,抬眼见印度佬站一旁。我问印度佬是否还要去赌,一百欧起押的大注赌局才起步,听,小公园里仍在播着音乐,仍传来一阵阵叫喊。印度佬说不,他并不是赌徒。

  赌徒间没有真正的交情,除非借钱给他。赌客间或许有些微友谊。“观局”时,一位笑嘻嘻的老者在我旁边押一欧两欧硬币,屡屡示意我跟着他押,只十几分钟,一欧硬币变三个两欧硬币,他讲,去吃三色冰。我点头。四个指的女仔今日没上场,在一旁舀起碎冰加入杯中,她的三色只要两欧。老者饮一大口,对她笑,阿姐再给我加满。她也不恼,真的给他添上一勺椰浆。吃毕,舌头好甜,肚子里好凉。老者又要去吃当归鸭腿粉,是一位穿着脏兮兮粉色羽绒服的妇人在卖,别人都有个摊,她仅放只桶,我们得站立着食。鸭腿粉中放糊辣椒,干辣椒锅底焙熟舂成细末,又香又辣,故而我们也甘愿。老者咬半截鸭腿,又嘻嘻笑了,阿姐再给我加只腿。妇人啐他一口,老黐线。

  我们吃完又去赌,仍赢钱,硬币慢慢的变多,口袋里沉甸甸,加起来足有几十欧。老者摘下帽子,摸摸秃头,讲他要走了,嘱我今日stop。我觉得他很有点智慧,与他道别,去食鸭蛋活珠子,人客寥寥,摆摊的夫妻正在塑料布上填写一张表,我凑过头瞄一眼,发现老公正在给老婆申请更新依亲十年居留,不禁心中烦闷,吃也不吃了,随便选个桌便又赌,闷头押了几把,只十几分钟,不知怎的就都输了,甚至这桌不是四个指在摇骰。我心内感叹,果不其然如老者所说,今日须stop。隔一月,见他在街上走,手上拿张报纸,四下喊人阿姐,叫人读报给他听,果然是痴的。可他与我有友谊。我遂上前给他读一段:欧洲时报租房广告,大地地产十三区高楼内好房整租合租皆可,中央供暖,包charges,转让费五百欧,租金一千两百欧,约会看房。

  碰上西便打配合,他押注很快,不假思索摆一张十欧,押两个数,一次赢三十。我以他的三十押单数,赢几次,一人一半。有时我亦输光,他并不怪我,赠我十欧让我继续押。不似隔壁桌东北夫妇,男的押,女的叨叨,不押五,不押二,不押三,不押四,四就是死,押一六,六六大顺。男的回头骂,顺什么顺,还六一儿童节呢。结果开出就是四。他们下大注,一次五十欧,赢了喜笑颜开,输了大打出手,仇人一般。转眼间,两人复又头靠着头研究起赌纸上别人的注来。西喜欢我做拍档,赌得晚了,他建议,不如他请客,我们去高楼搭铺旅馆凑合一夜,一人十欧,不必寒夜里走路,我说我住下两站,走二十分钟即到,他说他住BNF旁的黑色方形难民楼,家中还有一个妹妹,开门钥匙声响,总被妹妹骂。高楼旅馆被褥经久不换,只能问食摊讨张一次性塑料桌布铺上合衣睡,暖气却太足,夜里口渴去厨房饮自来水,干净杯子都没一只,得用手拢着喝。西耸耸肩,很是无所谓:待到五点,假寐三个钟又要去上工。他在南边加油站做事,凌晨六点,大货车开进来,买咖啡,买三明治,有人还要吃梦龙杏仁白巧克力那款。我和他讲,没错,加油站梦龙最有滋味。

  斯里兰卡小贩的带叶红橘唔好食,凌晨我沿着大路走,剥一只,手指也沾得酸苦味,整袋都送给街边流浪汉。白天我又路过第一商场,店门口摆出一栏栏热带水果,芒果、龙眼、山竹、黄皮、释迦、榴梿,颜色鲜亮,让人浮想联翩,感到远在泰国越南柬埔寨,一年四季果树正不停地结出果实,它们的光泽与甜香流溢直至十三区,直至腐烂。定睛细看,火龙果鳞片状的红色果皮间已长出菌丝;芒果正面完好,翻过来,一大片黑色斑;释迦放太久过熟,果蒂脱开,果体破裂,流出一摊亮晶晶的糖水。这味道才是十三区,十点钟,腐烂的甜香中又多出一道新鲜的甜香,不仅广南泰,还有超群饼屋、李允蛋糕屋(Ly Kuang)、友谊食品公司(Yv Nghy)皆源源不断散播黄油玫瑰花椰蓉的气息。

  今日,超群饼屋中挤了一群穿烂色袍子的,有西也有法国托钵僧,他们几个穿皮鞋,几个穿绳结鞋,但无一例外都剃头,左胳膊揣在衣襟中。超群平时做白云大包、越南三明治、碱水粽、广东粽、月饼、榴梿或其他罐头水果的奶油海绵生日蛋糕。今日他们来订一座九层大蛋糕,比十三区最风光结婚蛋糕再多出两层。法国托钵僧解释,蛋糕裱花只要两种颜色,一种是rouille(铁锈色),一种是黄纸色。超群老板娘不太懂,又不敢多问,先殷勤地拿出一张账单纸记下何时送货。旁边一位汉人女修行者插嘴讲,就是我们袍子的颜色呀。老板娘恍然大悟,拍张照片,讲要慢慢调。这座九层大蛋糕定价八百五十欧,法国托钵僧经常来十三区化缘,混得脸熟,所以打了折扣,六百七十欧,一次付清就得。

  过半周,东方语言学院贴出告示:大师临时开讲座,两位托钵僧作陪兼作翻译,学生们如果欲参与,请尽早注册登记。告示上贴有照片,附生平介绍文字。托钵僧如左右护法,侍奉于大师身边。一位叫纪尧姆,修行名多吉(金刚),另一位叫弗朗斯瓦,修行名次仁(长寿)。超群饼屋中所见到的便是这位弗朗斯瓦长寿了。东方语言学院有其传统,原先出过一位在大雪中修三昧真火的大卫妮儿,变成空行母,收养当时已是成年人的和尚庸登作义子,又将庸登携至巴黎。后来出版自己的游记,修法若干,登上畅销书榜首位。我在咖啡厅见到告示时,已有一群人围住,非常有可能抢不到位置,便立刻转去秘书处注册。其实也不是纯为凑热闹,我想,若得到些感应密法,岂不是押得更准?

  我与西又赌了十几次,方与他说起大师。那时我二人输惨,四个指已消失月余,换来一个手法极飘忽的庄家。天气渐冷,白日下雨,夜间下雪,大家不想饮三色,四个指的女仔亦不再推出小车。我们想念好时光,虽说不是真的好时光,但远胜过赌得焦躁,一个桌输了便立即转另外一桌,偶尔概率准,站定了,双腿又好冻,令人十分不耐,要喝威士忌取暖,几杯酒下肚看不准算不清。西好酒,取一杯又取一杯,喝醉便去高楼旅馆投宿,掏出袋中当日做工收入,托付我再押,我很快输掉。我说,手气如此霉,或许是由于并没有真正得见大师,注册讲座者众,我们被安排在隔壁阶梯教室中看同步直播。学生们请教如何学习,纪尧姆多吉充当翻译,坐在大师脚侧软凳上仰首问了。

  大师讲,如果有机缘,还须通读原文丹珠尔甘珠尔,更有诸种文献,翻译即是拣选,拣选材料,拣选词。讲座末,东方语言学院请大家有秩序地离开,而诸人不知道由何处听说大师要去后门搭乘他专属的黑色轿车,纷纷挤到上方的一座陆桥等着,过二十分钟,先来校长副校长,复又走出两排穿着彩色民族服装,双手捧着洁白哈达的藏族学生,候于路的两侧。身后一位法国学生几乎趴我的背上,将我压牢于扶手,我喘不过气来,转头看他,不知道为何,只见他脸上一直挂有微笑,痴痴迷迷看向拐角暗处的那扇后门。我忽地有了预感:哪怕有密法,我也接收不到了。我还存有一点点的私心,即这密法会让我拿到居留,给我身份。可在人群中,我隔绝于“信”。这预感如此强烈,就如我当下站在一个桌前,知道我一定会输,连西的钱也要被我输光。于是我又挤出人群,那天甚至未与大师吸到同个空间的空气。

  我回到十三区,走入潮州会馆的佛堂中休息片刻,拿起信徒们每周三周五都要念唱的法华经盖住眼皮。闭眼时,瞳子中瞬间留下摇动的烛光与长生娃娃脸庞的金色,这一小块闪烁变幻又化作花花绿绿的赌纸。赌纸上单个数、双个数、三个数、十一点、大、小,好似地图清清楚楚,我的脑中自动浮现出要押的单个数,遂被预感所控制。一旦赌客凭靠预感,就成为赌徒,总归要身无分文。西告诉我他姓益西,那天趁他还未喝得太醉,我问,益西,怎么不见你去讲座上见大师。西说他们早已组织参拜过了,大师亲手将一座九层曼陀罗蛋糕切开,推倒,奶油做成的香花、牺牲、、祥云、骷髅化作一团。每个人都分得一块,吃得十分珍惜,有人甚至涂在头发胡须上。是樱桃芒果口味的。

  还未来得及讲我终于知道为何印度佬眼熟,又有警察冲赌摊。这阵子愈来愈频繁,放哨小童亦不知道躲到何处去,正在押点数,便衣过来,亮出证件,赌客们大多是无纸人,四散奔逃入高楼。庄家走不脱,押去坐监,罚款两万欧。大家都说,平常睁只眼闭只眼,到年底警局也要分花红,遂到小公园搜刮,连警灯也不打,两三辆车开到路边,十几人由巨人超市、五洲超市旁、高楼垃圾堆三处分头包抄,真是奸诈(les sournois)。晚十点,冷风中,白灯都来不及收,赌纸上一堆十欧二十欧钞票。

  我们将威士忌杯子丢在草丛中,西说他的居留还未获批,全靠在加拿大魁省做和尚的哥哥打点。他身手灵敏,先躲树丛后,见未有人注意到他,便倒退着翻过栏杆至大街上,正好一台轻轨打着铃开入伊夫里站,他跳上车。车厢明亮,由我这里望去是一节节接续的光柱,开动了,化为一道缓慢光线,却分明看见益西向我挥手道别。我调转头,索性佯装食客,桌上尚有我们的五十欧赌注,分别押在四点、六点。口袋中还剩一点零钱,我数出硬币,吃一碗pho,卖pho的妇人亦受惊,但她也知警察一向抓大不抓小,暂时安全。惊魂未定中,她烫粿条,为我加了许多熟牛腩、牛筋、牛肚、牛丸,又用滚汤浇生肉,我将薄荷叶、金不换撕碎,取过海鲜酱与是拉差酱,大吃起来。警察按着庄家与收账的脖颈走过,高楼住户们看完热闹复上楼去睡,食摊上只得我一人。

  最后一次赌是印度佬引路。小公园已不再有赌摊,一周有两三天食摊摆出来。食排骨粉时,印度佬前来问要不要赌,现在都到高楼中赌。他的戒指不知所踪,那天在东方语言学院咖啡馆我就是凭戒指认出他,他穿上灯芯绒西装,戴一副眼镜,向同事介绍研究进展:十三区南亚诸族调查,见我盯着他的手看,便大方一笑。这次他又着破外套,引我入附近一栋的第十五楼,防盗门开,一张大桌、几把椅子、花花绿绿的赌纸,仍是泰国骰子。公寓中的一间设为赌场,另外几间不知何人在住,只听得脚步进进出出,厨房中在炒菜。已有两人坐着押注,我不习惯坐,遂立于桌角。

  摇骰子的是一位东北阿姨,见我犹豫,热情地介绍起来:墙边大冰柜中的饮料只卖一欧,保温瓶里的茶水则是免费,包晚饭,米饭配地三鲜。她摇骰子的手法不同,赌摊庄家在胸口处摇,她夸张一点,放在耳朵边摇,手势亦生疏。我猜她与潮州裔庄家们并非师出同门。观局片刻,我先押五欧在单数点,赢四五次,复观局至二三十把之后。东北阿姨的“开”声拖得长,变出一种声调,我再押二十欧在十一点,决意输了就走,结果又中,遂买一瓶青岛啤酒,走到窗口,边饮边往下瞧。天已黑了,暗稠雾气笼在第十层处,一切都不分明。上来的电梯中,印度佬告诉我,他赌夜场,输掉学术经费,目前靠引路抵债,不知还到何时,问我是否愿意买他脖子上的半颗天珠。我说益西也戴,九个眼,还不是输?印度佬掏出天珠,益西所戴是由机器批量生产,他们西不在意新或旧。这颗十九世纪Idar-Oberstein的手工品,中国人都当一千年以上的古董。我正要问Idar-Oberstein是什么,电梯叮一声,抵达了。

  新乐园大酒家有人说起亮哥亮哥的故事。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为何新乐园的法文名叫作Tricotin,tricotin是用来做编织(tricot)的小工具,以此作为餐厅名让人颇疑惑,金边粿条、pho、干炒牛河、大肠粉、猪润粥,怎么看也算不得编织的材料。亮哥亮哥与我一样,爱十点钟理发,初夏的风中,中国城明亮可爱,小贩摊上的蔬菜淋了水,旧皮鞋打理上油,好像随时都可以被穿走,灰鸽子也不抢食,打着转正在求偶,太阳下的污水波光粼粼。街道水喉又喷出清水,落叶、灰尘、烟蒂、揉成一团的彩票纸顺着这股溪流流啊流。此时闻到发间清新杏仁味真让人心旷神怡。亮哥亮哥今日不理发,温水浇在头上,他反而有点厌倦,和阿曼说,洗一下就得。阿曼不置可否,手心中挤一团洗发膏,收起指甲,揉出泡沫,按摩,冲水,足足洗了一刻钟。亮哥亮哥走出店门时,瞧见玻璃门上贴有越南剧场红楼梦的小广告。他搭地铁去二十区美丽城(Belleville)斑马俱乐部。斑马俱乐部是一栋白色小楼房,中间偏高处,蓝色油漆刷出小拱门,跃出一头斑马,原先是法国人的舞厅,后来潮州人改为夜总会,就叫Le Zèbre de Belleville,舞台旁有台不知道谁人打剩下的桌球,亮哥亮哥抬手看表,时间尚早,便随意推了几杆,无一球进洞。有侍者来问喝点什么,他点了薄荷气泡水,perrier à la menthe,杯沿处要卡一片柠檬。薄荷糖浆在透明汽水里绿澄澄,气泡缓缓上升,点在舌尖上麻麻的,似年轻女人漫不经心的一个吻。又过了半个钟,亮哥亮哥看好路线时,四个潮州裔的柬埔寨佬来了,他们坐在卡座中。柬埔寨佬要加冰威士忌,边喝边摇动杯子,亮哥亮哥注视他们的手,手腕,手肘,只有乡巴佬才摇杯子,他想。念头要过未过时,他掏出枪,砰砰砰砰,了结四人。

  我遂问,讲故事的是何人。听者告诉我,他拍电影,在三区有间工作室。我又搜索网络,发现关于讲者的报道都集中于《查理周刊》事件:找错路,持冲锋枪先至他的工作室,见是一位中国人,便退出再去隔壁周刊。此人对此绝口不提,却津津乐道亮哥亮哥。

  从此泾渭分明,人们如是说,温州佬霸占美丽城,十三区中国城才是潮州佬的地盘。

  《东课楼经变》作者费滢全新作品集,收录近八个月来三部风格各异的中篇小说:《行则涣》《反景》与《天珠传奇》。

  从里下河流域到巴黎十三区,从现代文学意象剧场到珠子科学家的研究所,一个“小小的古玩商”及其晃膀子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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